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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翼》鳳蝶/鳳蝶 伶人

 

 

  巫教是否滅於任飄渺之手?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任飄渺——神蠱溫皇——可半點不會對巫教的結局下這麼一個富有同情心的哀戚評論。

  縱然巫教不因三途蠱自滅,當任飄渺對其提劍相向,也不打算多留活口。更何況,巫教以人體培養三途蠱,為的還不正是滅他神蠱溫皇?

 

  是故溫皇與狼主在滿佈毒質的巫教中看到唯一一個奄奄一息的倖存者時,他並不存任何憐憫的心思。

  三途蠱爆發至今已過一日一夜,毒性散去不少,若非如此,溫皇與狼主也近不了那小女孩身旁。

  縱然他未曾親身體驗,從散落一地的屍骸中,溫皇不難推斷三途蠱的毒性如何猛烈。現下巫教唯一的活人,就只剩眼前這三途蠱的宿主了。

 

  若可兵不血刃,溫皇也無意再多補上一劍送她上路。

 

  「還活著。」千雪孤鳴脫下有蒼朮薰香的外衣一甩,直接覆住倒在地上的三途蠱宿主。

  「狼主,縱然蒼朮辟毒,也辟不了三途蠱多久。何況她是散毒的宿主,你還是穿在身上乾脆。」

  溫皇與狼主一前一後站在三途蠱宿主側近,聽到溫皇這麼說的狼主不以為意,聳聳肩:「防牠再度爆發囉。」

  「倒也不無可能。」溫皇緩步晃開,隨手由地面拾起一本如同手記的東西。他與狼主都身著避毒衣物,為了防範三途蠱,就連手上也隔著層防護。快速翻了幾頁,隨即倍感無趣地放下,一回頭便見狼主還在原地,低著頭,定定注視他外衣蓋著的物體。

 

  溫皇與狼主都很明白,繼續放著不管,不消幾個時辰,那孩子必會與三途蠱一起步入黃泉。而現在的狼主,又是何意?

 

  「想救她麼?」

  「蠱不是我的專長,我救不來。」狼主搖頭,醫蠱本不同道,他精醫不通蠱,會看著她,也不過就是醫者仁心,目送她最後一程罷了。

  「若狼主開口,難道溫皇會拒絕嗎?」

  「我知道,」狼主瞥向他的眼神有些隱而未言的晦暗;這不是以狼主爽朗個性該有的眼神,「但她有三途蠱在身,我不知道是讓她活著好,還是就這麼死去比較痛快。」

  溫皇走至狼主身邊,「耶,狼主終究懷有醫者之心,溫皇也不是不能為好友成就一樁美事。」語畢他隨即彎下腰連外衣著一起將垂死的三途蠱宿主抱起往外走去。

 

  是死了圖個痛快,還是拖命苟延殘喘?

  此時此刻,千雪孤鳴並不知道他一時的惻隱之心對這身棲三途蠱的幼小孩童是好是壞。

 

  但總之救了便是救了,到底是成全千雪的一時善意還是溫皇自己本身對三途蠱好奇,決定救下這女娃後所有的理由便不再重要。

  無論要做什麼,這女娃得先有命活,才可談下一步。

  剋蠱只能以蠱。

 

  為圖方便行事,溫皇將女娃帶到自己專以養蠱的地方,使現成的蠱物來與三途蠱對抗,就求多少拖點時間,找出救治的方法。

  狼主蹲踞在位於神蠱峰頂的溫皇住所屋頂望天,與門簷下正在採草捉蟲的溫皇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食毒的蠱物也沒能吞盡三途蠱的毒氣……」

  「畢竟三途蠱之毒非同小可,我倒是有好幾隻蠱差點因此撐死。」他手上能用的蠱所剩無幾,溫皇只得在外頭捉蟲重煉批新的。

  狼主從嘴巴裡拿下隨手拔來的茅草往下扔,「試過哪些渡毒出體的嗎?」

  「不行,蠱有強弱之別,三途蠱強悍,其他的別說靠近,連放在同個房間都可能被吞食。」

  「蠱道終究與藥理不同……沒法子以強剋弱,可有辦法先讓她體內那隻蟲子安分下來?」

  「正在想。」從帶回蠱主以來已過三日有餘,三途蠱的時不時發作、蠱主情況當然也時好時壞。能撐到今時今日,不能不說多虧狼主醫術精妙,硬是弔她一口氣不放,讓他有時間去摸索三途蠱之特性。

 

  溫皇腦子動得飛快,手上也沒閒著。他思索至一個段落才直起身體,俐索地往不遠處林葉茂密的蔭處走去,不知從哪挖了幾個帶土的泥罈又走回來、進到屋子裡去。狼主就對溫皇的舉動瞥了幾眼,問也懶得問,繼續在屋頂曬他的太陽。

 

  反正,要用到他時溫皇自然會出聲。

 

***

 

  帶回蠱主已過七日。

  最後溫皇用了以毒養毒之法,蠱主的狀況已漸形安定。

  現在只剩下該知道多少的毒能讓三途蠱安分多久這件事。

 

  初時溫皇一點一點加重下在蠱主身上的蠱的毒性,那些不怎麼痛癢,頂多是使人病痛纏身的蠱,長則半日、短則一刻,都沒能讓三途蠱安分多久。

  於是他下的手重了,三途蠱安分了、蠱主也偶爾可以清醒個短暫時間。

 

  「小娃娃,覺得如何?」狼主站在客間的床邊俯視那他與溫皇好不容易救回來的蠱主,這是三途蠱安定下來後,蠱主第一次睜開眼睛。

  在她張眼之前,狼主對這個相處了七日的娃娃只有些粗淺認識。

  約莫十歲的女娃,巫教遺孤,三途蠱宿主。

  他俯下身,伸出手探了探女娃的額溫,極快地檢查過一回她的狀況。

  視線跟著手移動,沒有失明。體溫正常……面色灰白,這不是問題。

 

  狼主收回手,改坐上床沿,即便第一個問題沒得到回應也沒放棄發問:「妳叫什麼名字?」

  「……」女娃張了張嘴,盯著眼前的男人好一會兒才發出細啞的聲音,「……我不知道。」

  沒有啞,也沒有失聰。狼主接著往下問去,「有沒有哪裡覺得痛?」

  「都不舒服……」雖然是有也等於無的答案,狼主看見女娃手腳有細微掙動,心底自然有了個譜。這女娃被三途蠱這般摧殘過後還能五感俱在、肢體無損,也能說是極其幸運。接下來只要安撫住她體內的三途蠱使之不致作亂騷動,身體再加以調養,像個一般人平安成長應不是問題。

  按上女娃脈門,狼主還聽不到三十動,女娃的脈象由細轉虛。他抬眼便見女娃又再度昏睡,心知先前下的毒已被她體內之蠱吞盡,無物可食的三途蠱,自然開始吞吃宿主氣血。

  狼主手還按在女娃腕上,不慌不忙收回手,直接往房門外嚷嚷:「溫仔,沒有毒了。」

 

  「狼主,吾也真想回你一句『沒有毒了』。」溫皇手中拿了個小盒推門而入。

  竹絲編成的小盒,上頭繪有色彩鮮明的圖案。

  溫皇靠近床沿,「勞好友讓她起身。」他說。盒蓋一開,濃烈香味撲鼻,盒中裝著赤紅的土壤,有只蝴蝶就像要刻意以花紋示人般翅膀大開地停在上頭。

  猛一看還以為蝶翅只有黑色的骨架,第二眼才發現蝶翅上的其他色彩就和土壤同樣是血般的紅,紅黑對映下,黑色條紋僅勾勒出翅膀的輪廓。

  不消說,盒子裡的也只是外觀形似蝴蝶的東西罷了。真正的蝴蝶,哪有像這般雙翼被釘死在地的姿態。

狼主依言將女娃抱起,溫皇還不忘多矚幾句:「此蠱性猛毒烈,種下會有劇痛,在蠱深入脊髓前,狼主你可別讓她亂動。也別碰她的背。」

  「不碰背?你是要我怎麼制住她?」

  「溫皇相信好友肯定有其他方法。」

  狼主給他個白眼,「嘖,還有哪兒不能碰你不如一次講完!」

  「除了背上冒出來的東西,好友你想碰哪兒大可盡量。」

  這回答讓狼主想拿個東西往溫皇身上扔過去。

 

  確認溫皇要將蠱植入女娃脊髓,沒非得要人抱著後,狼主把女娃趴放在床榻,暫且用銀針封了她行動的能力,以防在昏睡中也會因劇痛掙扎。

 

 

  蠱不見得都是害人於無形的東西。

  有害人中蠱而不自知的、也有害人害得張揚無比的;現下溫皇使的,正是後者。但無論張揚或無形,其共同點卻一貫底簡單明瞭——教你痛不欲生。

  女娃從那只血蝶落在背部那刻始,未曾停止尖叫

  三途蠱令她不能清醒、扎穴銀針讓她無法掙扎,所有她無法得知發生在自身上的事,狼主與溫皇全看得明明白白。

  血蝶一觸及她肌膚、足立刻化為利齒往下深鑽。妖異的血爪扣住她骨髓,血不停地由她背上被鑿穿的洞孔流出。

  然而那血如同活物,不往下淌,反而往血蝶的翅膀攀去。漸漸地,生成了巨大的蝶翅,猛地一看教人以為是女娃身上長出了雙翼。

  赤紅色的、充滿血腥氣味的蝶翼,伴隨力竭的呻吟。

 

  「這蠱挺兇。」狼主瞪著女娃背後的雙翼。仍在流動的血在白日的陽光下閃爍,妖異非常。

溫皇淡淡地道:「存心不讓人快活,當然兇了。若這能讓三途蠱飽食一頓、安分些時日,至少她不會再像活死人般一直昏睡下去。」

  狼主拍拍腦袋說,剛剛的尖叫震得他耳朵生疼,「先前就算醒,也沒醒超過一刻鐘。」

  「我還得觀察這回能撐上多久,順便再製些新的毒。但,首先我得好好歇個幾天。」溫皇終於蓋上小盒盒蓋,指背敲了下狼主肩頭。「她兩個時辰之內是不會醒的了,你若不累,不如去附近走走、再幫我弄些毒物回來。」

 

  每回他和千雪一起出手救人,老是會救到不好對付的難症,真是勞他筋骨啊。

  「哪樣的毒草?」

  「隨意;反正能讓千雪王爺看得上眼的,溫皇自然不會嫌棄。」

  溫皇讓他隨意,狼主那時還真想弄桶餿水回來,讓溫皇吃了好好傷一傷心肝脾肺腎。

  於是狼主客隨主便到外頭晃了一圈再回到神蠱峰。

 

  他對神蠱峰周遭興趣不大,就是買些東西果腹,別讓自己餓死或被溫皇奇葩的手藝弄死、再弄點路上看到的還過得去的毒物補充溫皇被三途蠱消耗得七七八八的『貨源』,再登上神蠱峰時,時間也鄰近黃昏。

  狼主一眼就瞧見溫皇抱著已經清醒的女娃站在屋子外頭。若說溫皇是專程到屋外迎接,他才不信,是故狼主心中沒有任何感動,唯一的想法僅有感嘆自己七日的心神沒白耗。人,畢竟是找到法子救回來了。

 

  「好友你總算記得回來。」溫皇的口氣就和他的名字一樣,溫淡淺涼。他懷裡精神看著頂萎靡的女娃睜著眼,背上從初時紅黑交錯化為赭紅的蝶翼格外引狼主注目。

  「你擺著這麼期待的臉我感覺特別噁心。」狼主眼睛盯住女孩身後微微顫著的翅膀,現在看起來就像血乾掉的顏色。

用廢話交流幾句,溫皇旋即導回正題:

  「她什麼都不記得。」此句一出,女娃背上翅膀欲振乏力似的撲拍了幾下,像是在呼應溫皇的話語。溫皇指尖輕輕滑過那雙蝶翼,對比女孩空洞而疲憊的眼眸,雙翼更如活物。「……能活便是。」

  「……能活便好。」狼主不著痕跡底嘆。

 

 

  半月過去。

  女娃漸漸地不像個偶人,會驚顫、會遲疑,還有不是她這年紀該有的沉默安靜。

  打從她清醒的那天起溫皇與狼主聽過她說話,爾後,她再也沒有一言一句。

 

  也隨時間過去,她背上的蝶翼漸漸轉色。血的赭紅暗成純黑、再從純黑中浮現些許銀紋......狼主不知該說那蝶翅幾要以假亂真亦或種在她身上的蠱就用她的血展出一雙活生生的致命雙翼。

 

  溫皇說,那翼可飛,即使漸變的色澤超出他的預期。

  懂得生剋之理的蠱師自知如何使用,可惜一般人以血化翼太苦太痛,即便有翼,也不過是催命放血的裝飾品。而她能安然,靠的正是三途蠱食毒的特性。任何蠱與毒在她身上,約只能有方植下時能施展其能,爾後便被三途蠱蠶食鯨吞。

 

  「也該給她個名字。」終歸是狼主先想到這件事。

  他坐在簷下,揀了塊石子往溫皇扔去,眼角不忘注意不遠處跪在地上摘花的娃娃。

 

  這女娃約莫是天性乖巧。打從可以下床走動開始,就算做得慢,也還是多少開始幫忙她力所能及的家務事,更別說溫皇更是打蛇隨棍上,使喚人使喚得極順手。

 

  幾只粉蝶在她身邊飛舞,她背上的蝶翼小幅度揮著。許是蝶競逐花而的天性,女娃一靠近鮮花,不僅心情看起來較好、連她身上的蝶翼也會跟著改變顏色。

 

  現在,是鮮豔的黃。

 

  此蠱以血造翼、翅膀最終的斑爛色彩正是反應宿主本身。對此蠱而言,每個人均有代表色,即便那意義並不容易為人所理解。

  溫皇以為這色大致底定。這蠱算算時日也該被三途蠱食盡,這幾日,那翼映的約莫便是最後的色彩。

  然而半月來,女娃身體好是好了,腦子卻沒絲毫恢復記憶的跡象,而他倆也一直『娃娃』、『娃娃』地叫。

  溫皇早把躺椅拖到門外,整個人安閒地倒在躺椅上曬著秋日午後的太陽。被狼主這麼用石頭一扔才沉吟了起來。

 

  「名字麼……」他記得那日在巫教隨手翻到的書冊,上頭寫的便是巫教之人如何將三途蠱植入蠱主體內的過程。而記錄者似乎比他有人情味得多,對於蠱主他們是以名字稱呼。不像他與狼主,沒等到確定人活得下來,他們就沒去想稱呼這問題。

 

  ——救不活,死的也不過是個陌路人。

 

  當然,能實行以孩童來養三途蠱為防範他溫皇這手段,溫皇便不去追根究底巫教的那點人情味到底不是個天大的玩笑了。

蠱主的名字,叫鳳蝶。

 

  但他還沒決定,這個蠱主……是否可以叫這個名字。

  現下,這蠱主,不過就是他的實驗品罷了。

  活生生的宿主何等珍貴、三途蠱是何等利器,他就等著有朝一日能用上——

 

  這樣的存在,何需姓名?

 

 

  狼主是明眼人。

  捧著幾朵花兒走回的女娃就停在他與溫皇中間安安靜靜坐下,翅膀蔫了下來,與他兩人各隔一段距離,惶惶不安,不知歸屬何在。

  連名字也沒有,更談何歸屬?

  許將她托給冷心冷性的溫皇不是個好方法,可狼主更加明瞭,沒有人能比神蠱溫皇更能處理三途蠱。

  要溫皇突發惻隱之心,溫情親愛底撫養一個孤女,在狼主看來,不能也不可能。

 

  「那,我就認她當義女吧。」突地,狼主如是說。

  縱然溫皇無心無情,他依舊相信日久必會生情,即使是用來養三途蠱的人偶……

 

  一句惹得兩人抬頭,一個詫異一個挑眉。

  「哦?怎麼突然有這麼好的興致,你不是一向唯恐避孩童不及?」溫皇終於從躺椅上坐起身,轉頭看著狼主的表情饒有興味。

  「醫她這麼久,也醫出感情了。既然她只能留在你身邊,我來當她義父,好歹有個靠山,才不會被你欺負。」

 

  女娃依舊沈默。

  沈默也掩不住心思,雙眼直盯著說話的人,隨他兩人一來一往、她眼睛也一轉一轉。不知何時,女娃背上的翼,又開始變化顏色。

  溫皇注意到了,最後的顏色;狼主沒有忽略,卻毫不在意。

 

  「耶,溫皇何時欺負童蒙小兒了,狼主你這是汙衊啊。」

  「免,那張委屈的臉省起來。」

  「溫皇在狼主心中竟是如此無良之人?」搖搖羽扇,一逕漫不經心地站起跨了幾步,正停在女娃面前:「既然是好友的義女,自然也算我的女兒了。」

  「是哪一個你?」

  「芙蓉秋水開時;我身邊既無芙蓉,留下彩蝶為伴也無不可啊。」

  「有必要分那麼清嗎?你不就是你。」

  他淡淡瞥狼主一眼,「既然我就是我,那好友又何必問是哪一個我呢?」

 

  任飄渺,虛無飄渺。其中的執著、狠厲與瘋狂,許才是真正的溫皇。

 

  「罷了,說不過你!」

  「好友,溫皇對你絕對是真心誠意。」

  狼主不耐擺手,「啊,知道啦知道啦。」

 

  「鳳蝶。」他彎身,輕輕地順過女孩烏黑的髮,眼望著的,是那雙薄極又帶銀藍色紋的黑翼。

 

  ——誰的顏色?

  「溫皇會為了好友,將妳好生教養。」

 

 

【完】

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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